看見當代電影文學新浪潮!首獎作品《拱豬》精彩曝光



參賽時,我有些擔心,這篇小說裡都是西南官話方言詞彙,故事背景也設定在內陸偏遠的小城,不會那麼討人喜歡。但是,聽說台北有條貴陽街,我就不擔心了。──第七屆BenQ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首獎《拱豬》作者  郭爽

滷肉鋪在向陽路的盡頭,向陽路在小城的東北角。丁小莉頭天晚上搓了通宵麻將,靠在沙發上打瞌睡。幾隻蒼蠅趁她不備,盯上了滷水大鍋裡翹出來的半隻豬耳朵。豬耳朵不聲不響,伺候節肢動物跟伺候靈長類動物並無區別,只乖乖趴著等嘴下口。沙發被無數個屁股蹭過,裡面的彈簧早就忍受不了,把海綿拱了出來。黃色的一坨老海綿,剛好頂住丁小莉的臉。一張膠原蛋白大量流失後有點鬆垮的臉。
太陽慢慢升起來,滷肉鋪裡平時黑黢黢看不清楚的角落,也在近午時的光照下變得清晰透亮。
自然,鍋碗瓢盆都鍍上一層經年累月的油污,見證了滷肉鋪十幾年來火紅的生意。但丁小莉坐著的一張三人沙發,以及沙發前面拿來當茶几用的兩張竹凳,又暗示了這家滷肉鋪招徠生意的特殊之道。櫃檯背後一溜玻璃壇,泡了些田七、杜仲和狗脊,大小幾個酒鬥倒掛在罈子邊沿,斗柄早被人手摸得發亮。
《拱豬》敘述內陸西南省小城,破敗的工廠區。賣滷肉的下崗女工丁小莉,逼前夫伍愛國湊出給女兒讀大學用的錢....
《拱豬》敘述內陸西南省小城,破敗的工廠區。賣滷肉的下崗女工丁小莉,逼前夫伍愛國湊出給女兒讀大學用的錢....

如果是平日,丁小莉早就歪歪斜斜倚在沙發上,笑眼望著門口塵土飛揚的小馬路,等下工的人踩上門檻,吆喝切二兩耳朵、肚條,再來一鬥養生壯陽酒。但頭天晚上她輸得太凶,輸得喪失了所有鬥志,連站起來用筷子翻一翻鍋裡的肉都沒心思。
不見酒客上門,遠遠倒是一個熟悉的身影往這邊走。丁小莉起身,把緊身毛衣裙拉扯拉扯,包住圓滾滾的屁股,回頭說:「老張,我回家一趟。」老張正在油酥花生米,「有事啊?」丁小莉瞟了一眼那個越走越近的身影,「珊珊一個人在家,我看一眼就回來。」老張「唔」了一聲當是回應。
丁小莉三步兩步跨過趕早市的人留下的爛菜葉子,直衝衝往家裡去。那個影子像是有默契,不遠不近地跟著丁小莉的高跟鞋,也往她家走。
家裡哪裡有人。門「哐啷」一聲推開,停了數秒,再「吱溜」一聲合上。四隻腳交交迭迭就坐到了沙發上。男人伸手出來,搭在丁小莉的膝蓋上。丁小莉沒有躲閃,也沒有叉開腿讓那隻手滑向更深處,只是說:「要搞就在沙發這裡搞,剛給珊珊換了床單。」那隻手被這句話打蔫了,慢慢縮回它主人的身體,在膝蓋和大腿上逡巡著蹭了蹭。
珊珊還乖嗎? 男人問。
乖得很。丁小莉仰頭靠在沙發上,一對大胸脯從山峰塌成高原。
我準備去廣西走一趟,拉點水果回來賣。
車子哪裡來,油錢哪個出? 丁小莉眼睛縫裡漏點餘光出來打量他。
我有錢在左老五那裡。再說了,賣了貨給他們點數嘛。
丁小莉不再吭聲,從紅色手提包裡數5張毛爺爺出來,放在男人大腿旁。沙發上鋪著碎花的坐墊,奼紫嫣紅,俗氣得很熱鬧,把毛爺爺紅燦燦的臉膛都映得黯淡了。
男人突然咳嗽一聲,咽下去一口老痰,啞著嗓子說,你受累了。
丁小莉恨他一眼,少給老娘灌迷魂湯,快點去把錢掙回來。老娘要切多少個豬耳朵才切得出珊珊的學費。
你不要著急嘛。男人伸手出來想攬住她的肩膀,被丁小莉一手打開。
曉得生不曉得養,伍愛國,這次你要是再給我扯拐,你看我還會不會放過你!
男人貼過去,在丁小莉耳朵邊哄了幾句,就解開了皮帶。
他們兩個就像十幾年前那樣,親親熱熱抱住,誠誠懇懇相信,兩個人可以一起抵擋壞事情,等待好事情。
而光,來自太陽永恆燃燒的光,像看得見這些又看不見這些一樣,從窗戶透進來,慢慢淹沒了兩個垂著肚腩的身體。
她們說好了的。她們,珊珊和「蘋果化了」。
10月16號演唱會前,「蘋果化了」先住到珊珊家來。錢應該花在買門票和做應援上,不要浪費錢去住賓館。現在是「打江山」時期,她們的每一分錢都要花在對傅覃有利的「刀刃」上。
所以這天,「蘋果化了」從家出發,坐了3個小時長途巴士,到了省汽車客運站。前一晚,臨出發前,「蘋果化了」在QQ裡又發了自己的照片。但在出站口接她的時候,珊珊一眼認出的,還是手上的綠絲帶。綠色是她們的應援色,綠色的海報、氣球、衣服、包包,還有就是人手一根綠絲帶。是她們的暗號,也可以說,是一眼就可以看出,她們跟傅覃關係的證明。
就在前一天晚上,珊珊在自己的QQ空間裡寫了一條日誌,設置為私密,只有她和「蘋果化了」可以讀到。
「如果沒有這樣愛過一個人,我又懂什麼呢? 不懂。我們班班長,還有我們院子裡那個張某人,我曉得,但他們哪個比得上傅覃。哪個會發光。」
「蘋果化了」給她留言:「他跟其他人都不同。跟所有人都不同。」
從某一個時刻開始,她們有了共同的祕密,只用說出雙音節的「傅覃」兩個字,就可以旋開隱祕世界的門把,走進去。
坐在車站的鐵椅子上,珊珊抱緊了腿上的書包。裡面只有一個筆袋。來車站前,她回宿舍把所有的書都倒在了床上。宿舍裡一個人沒有。她把書推平,像丁小莉在牌桌上把牌推平一樣,再把被子蓋在書上面,拉上蚊帳,背著前所未有輕的書包,走了。
有一個好地方在等著她。跟眼前20平方米架著四個高低床的宿舍不同,跟70多個人頭「嗡嗡」讀著書的教室不同,跟她和丁小莉那個破舊又充滿花朵圖案的家不同,她要去的那個地方,沒有這些具體的形狀,只不過有一個朋友在那裡等她。一個好朋友。
所以後來,「蘋果化了」和綠絲帶從車站的人山人海中浮出來。兩個人緊緊抱住。珊珊說,你終於來了。
滷肉鋪終於還是來了幾個客。見丁小莉踏進門來,就「幺妹幺妹」地喊。被喚作「幺妹」的丁小莉,也擠出些疲憊的風騷來,一隻手揚起在空氣裡擺了擺,曉得來了啊,還以為你們出城打野味去了!
酒客「嘻嘻」笑著,要在丁小莉從過道上擠過去的屁股上掐兩把。老張從案板上直起身子來,幺妹,來打個下手。
丁小莉洗手繫圍裙,端起不鏽鋼大缽缽,手腳麻利把辣椒面、花椒面、蔥花、芫荽、味精、鹽、醬油、花生米舀進缽缽裡,一個大勺子攪拌,在胸前顛著拌起來。酒客們又「嘻嘻」笑起來,露出幾口爛牙。
滷肉鋪裡的男人女人,跟別處男人女人的樣子不同。說是男人女人,其實女人就丁小莉一個。
當然,偶爾也有幾個凶婆娘,跑來這裡揪自家男人的耳朵,撒潑賣瘋,但終究她們不屬於這裡。不管她們是要把男人拽回自己的領地去,還是要在這個看似屬於家的地方撒點尿標註痕跡,她們都只是偶爾闖進這個圍了柵欄的豬圈的幾隻瞎眼母雞。「咯咯咯」亂撲騰一陣,就又夾著不能飛的翅膀走了。丁小莉主宰這裡男人和女人間的法則。對那些酒上了頭後「吱哇」亂叫的男人來說,動歪腦筋可以,偶爾動動手也可以,其他的,沒門。至於為什麼沒門,他們也想不通。反正這麼多年了,就是沒有哪個通過。丁小莉的魅力,也就持久下來。變成了混雜著流言、想像的傳奇。
雖然,她不過是一個姿色漸漸褪去的女人了。
老張用鉤爪把豬鼻子豬耳朵從鍋裡吊起來,放進不鏽鋼大盤子裡。又紅又亮,滷得正好。只是那些肉身上都有一個又深又寬的孔,鐵焊穿透留下來的印跡,細看有點森森地嚇人。
他帶著笑意回頭想跟丁小莉搭話,但又被那張臉上的愁容噎住了,改口問,又著了啊?
著慘了! 丁小莉用力攪兩下懷裡的滷肉。
是跟哪些人玩哦?
就是有兩個是不認得的人嘛,我懷疑是著了道了。
不認得的人你就不要玩嘛。
老張,現在連你都要說我了哈? 丁小莉挑起眉毛。
老張把大盤子轉向玻璃櫥窗當街的那一面,露出滷肉的賣相,頓了頓說,我這不是……
不是什麼? 丁小莉就是要捏軟柿子。
沒事,沒事。老張打哈哈,第幾百上千個哈哈,於是從他們之間又糊裡糊塗地過去了。
丁小莉端起拌好的滷菜,往酒客面前一放,「吃不完要雙倍賠付啊!」
「又不是自助餐,ㄠ妹你也是幽默。」
丁小莉甩出一個笑容,笑容輕飄飄貼在那幾張烏黑的嘴上。但她怨氣還是鬱結著,嘀咕一句,吃不死你們幾個狗日的。

<文摘要來源>

拱豬:第七屆BenQ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得獎作品集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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