回望青山的可能位置-房慧真
獲得世界建築最高榮譽、有著建築界諾貝爾獎之稱的普立茲克獎,也是首位獲得此獎的中國建築師王澍,他的建築獨具匠心,能夠喚起往昔,卻又不直接使用歷史的元素。
他的工作則是指揮一首由形式、規模、材料、空間和採光等建築樂器演奏的樂章。正如所有偉大的建築一樣,王澍的作品能夠超越爭論,並演化成紮根於其歷史背景、永不過時甚至具世界性的建築。今晚,讓我們透過資深記者 房慧真的導讀〈回望青山的可能位置〉,帶你一同進入王澍《造房子》的美學世界。
「王澍的建築裡,始終有個「觀察者」隱匿在看似客觀的磚石梁柱間,觀察者不是一個高高在上的人,他並不俯瞰,「他的存在讓正在發生的日常生活染上某種迷思性質。」我帶一本書上火車,來到東海岸一間背山面海的民房,開卷展讀。房子在大洋之濱,由主人和幾個原住民朋友徒手所蓋,下盤以磚石打底,好抗太平洋強颱,腳重而頭輕,木造屋頂挑高透氣,好耐炙夏高溫。
一早主人扭開屋頂的灑水器降溫,水沿著屋簷,高高低低,滴滴答答,織成一片雨簾。屋前的庭埕搭了花架,有時爬鵝黃絲瓜小花,有時爬粉紫鄧伯,陽光從爬藤間篩落,碎散成一地金沙。
我在花棚下讀一本建築書,金沙投影在我的書頁上,一陣風起,紛紛跳躍如金兔。書讀累了我就抬頭,看水滴落的樣態,剛好來到這句:
「而我感興趣的是,如何清楚交代雨水從屋頂最高處,歷經曲折路徑,最終到達土地的過程。」晚上,我在燈下繼續讀書,垂落的燈上纏滿一種柔韌的蕨類「海金沙」,傍晚海濱散步時,主人說,這是種柔韌的蕨類,以前賣菜的小販,常在路邊摘取,用來綁縛蔬果,而今皆被橡皮筋取代。
屋內燈罩皆為主人隨手取材,有魚網、斗笠、也有貝殼串接而成,主人說,沒有任何一個是花錢買的。
海金沙織成的燈罩,從初摘的翠綠,時間久了枯脆成一片金黃,另有一番情態。天色暗下,濤聲退遠,房子被包裹在山間密林裡,濃稠得化不開的夜,彷彿沉在海底,海金沙燈彷彿漆黑鯨腹中的一盞燭火,光暈含蓄蘊藉。
「中國傳統建築裡的光線我稱之為是沉思性的,比現代建築裡的光要暗一些,暗一點的光線是會讓人想事情的,是思想的光線。」
我並沒有跟屋子的主人說,我正在讀的《造房子》,竟然能完完全全應和這個環境,這間隱匿於東海岸,徒手搭建的簡樸屋宇。《造房子》的作者是普立茲克建築獎得主王澍,他說:「一般來說,我偏愛小建築,低等級的,無權力的,甚至匿名的。」
澍在2012年獲得建築界的最高榮譽:普立茲克建築獎,但他至今不會用電腦畫設計圖,他的英文不太行,沒想過與「國際」接軌,他不上網不開車,生活以西湖為圓心,訪友、觀亭、喝茶,每日觀古畫、練書法,像個古人。
王澍的傳統不是拘泥的、守舊的傳統,他也讀索緒爾的語言學、李維史陀的結構主義人類學,好去聯想建築中的結構。他讀法國新小說霍格里耶的《嫉妒》,好感受空間裡的視線移動:「在那篇小說裡,自始至終沒有人出現,只讓讀者聽到有汽車經過,停下,一會兒又開走的聲音。讀者意識到陽光在屋子裡移動,最終你意識到有一個人嫉妒的目光透過百葉窗向內窺視。」
王澍本身的「受教」過程傳奇,他讀南京工學院,當時的校長是錢鍾書的弟弟錢鍾韓。錢鍾韓對學生說要敢於反叛:「如果你提前3天對你所上的課做認真的準備,你在課堂上問3個問題就有可能讓你的老師啞口無言,下不了台。這樣的學生才是好學生。」
王澍都聽進去了,開始窩進圖書館,讀那些課堂上沒教的東西。大二,他就開始放話,「已經沒有老師能教我,因為他們講的東西和我看的東西一對比,膚淺、幼稚、保守、陳舊,就這8個字。」迎面走來,他鋒利如像一把切開寒風的刀。
碩士畢業時,王澍的論文題目是《死屋手記》,批判學校的建築系與整個中國建築界的現狀,結論是:「建築師需要有一種悲憫的心情。」論文口試高分通過,但學校發學位的委員會卡著不准過,王澍一個字沒改,印了5本放在圖書館任人翻閱。留下雪泥痕跡,但最終,他沒有帶走學位。
少了學位,注定錯過中國經濟改革開放,建築界大興土木的淘金年代。狂之後接著是狷,他說:「這個時刻我選擇退隱,因為我不想做很多東西來禍害這個世界。」
王澍和李安一樣,靠老婆養家,有七年時間他打零工,在工地跟匠人學習:「我當時對自己說,一定要看清楚工地上每一根釘子是怎麼釘進去的,全部要看清楚。」他喜歡像個木匠似地自己鋸木砌磚,創立「業餘建築工作室」,起名業餘,因為可以隨時工作,也可以隨時不工作,時常一歇息便是個把月,千金難買王澍絕對的自由。
得了國際大獎後,他的步調仍是緩慢,時間空出來,讓他可以進入水墨書法,讀《營造法式》、《江南園林志》等古書。或者純粹放空:
「我曬太陽,看遠山,好像想點什麼,好像沒想什麼。我能這樣度過整整一天。你能看到,春天,草變成很嫩的綠色,心裡一癢。當我用一種緩慢的、鬆弛的、無所事事的狀態來看它的時候,就不一樣了。」
他甚至花很多時間看下雨:
「雨怎麼下,從屋脊順著哪條線流下來,滴到哪裡去,它最後向哪個方向走。你會對這種事情感興趣。你就會想,有沒有可能做這樣一個建築,讓大家清楚看到,雨是從哪兒下來的,落到哪兒之後流到了哪兒………每個轉折、變化都會讓人心動。」
在王澍的建築裡,始終有個「觀察者」隱匿在看似客觀的磚石梁柱間:「在我造的房子裡,即使只有你一個人,你以為你在獨佔著它,但那個人類觀察者已經先在」,觀察者不是一個高高在上的人,他並不俯瞰,「他的存在讓正在發生的日常生活染上某種迷思性質。」
在這層意義上,房子不是購買後獨佔的商品,看待房子、土地的不是投資炒作的貪婪眼光,而是身在其中、曲徑幽深的低迴與輕嘆,關乎人的存在狀態,關乎尊重先來者,謙讓原居民,無論那是一顆樹,一座樹,一片蘆葦,或者原本在此耕作的農民。
以王澍的代表作「中國美院象山校區」為例,校園十分「突兀」地與堤垻、河坎、池塘、水渠、農田共存,如果沒有這些,「我們的建築就如植物無處扎根一樣。」只因溪流魚塘早已先在,建築完工後,匠人的任務還包括,讓溪塘邊原有的蘆葦復種。校園建築以外的土地,租給土地被徵用的農民種植,學校不收地租,唯一的條件是不許用農藥和化肥,「一道兩百米長的水渠,連接河流,橫穿校園,既是景觀,也給農地和池塘供水。」
成為世界級的建築師後,王澍依然把工作室安在江南,而不是在第一線的大城市:「我選擇待在杭州,因為杭州平淡。」他至今依然少接case,維持寡欲的物質生活,但接下教育重任:中國美院建築系的院長。他讓學生一入學就要跟老師傅學木作,用樸實的「興造」取代時髦的「設計」。
他蒐集中國這幾年來大量拆屋的舊瓦片,拿來建造寧波博物館,建好後卻遭到激烈指責,說他執意表現破落。王澍的反駁是,「博物館首先收藏的是時間」,新建築一落成就老了,片瓦疊成千百年的歷史記憶,老得讓人思古神往。
王澍主張以「營造」取代「設計」,他的靈光時刻是道家無為的,而非機械複製時代的產物。王澍在畫最重要的作品─象山校區的建築草圖時,休息時他會提起毛筆臨習鍾繇的《宣示表》。他的設計,喔不,營造念頭是這樣的:
「正在起伏的地勢,一個人可能的開門動作,他或她手握的門把手,院子裡可能發生的事件,那人回望青山的可能位置,或者還處於半途中有了些模樣的物體,一道透過披檐向下望去或向上望去的目光,很電影的場景。後來我在文溫德斯的一張照片中見過類似的場景,沿著建築的水平性伸向遠方的無限視野,從三遠法透視到一點透視的自覺切換,突然的扭轉、中斷、折疊,陽光入射的區域與角度,一個人的行動與眾人的行動,內與外,走進與走出…………」
王澍說:「造房子,就是造一個小世界。」
〈摘文選自〉
《造房子》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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隨書附名家《談王澍》別冊
阮慶岳(建築師、小說家 ) | 房慧真(資深記者、作家) | 謝英俊(建築師) | 謝佩霓(策展人、藝評家)
特別收錄 王澍 2012年普立茲克建築獎獲獎感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