書街舊事─重慶南路的一匹孤狼



短短的一條路上曾聚集了上百家的書店,立足書街50年的他,看盡圖書零售和出版業的風華與衰頹……

臺北市重慶南路一段,清治時稱府前街,1926年改稱本町通。
廁身一眾上海幫之間,從書店裡的一介小學徒成為擁有一家出版社的發行人,黃開禮看盡了重慶南路書街的繁華,回首往事,他將自己的經歷與見聞娓娓道來,帶領讀者重回充滿油墨味和書香的那段歲月。
今晚,讓我們一起來看他的故事。
我從1979年向「文具行」分租半間店面經營門市開始,隔年,除擴增到整個店面,又增加第2及3家門市。這在當時的重慶南路上是個大新聞,因為整條街曾經都被上海幫把持,唯有我這個臺灣仔突破了紀錄,創造了空前的歷史。
時報出版-書街舊事:從府前街、本町通到重慶南路

進駐重慶南路之後,我先將辦公室搬到門市,用玻璃在後端隔出一間小室,並在新店買了500坪的倉庫,讓和平東路的樓房功成身退,成為單純的住家。
接著重慶南路門市租滿1年後重新簽續約,文具行二房東又提出種種刁難的條件,漲價之餘,還憑空列出好幾個有利於他的條款,我為了再續約1年,都接受了。有一天,文具行將收攤歇業,房東要我吃下他們的所有存貨,否則將尋找新房客來頂讓。為了可以擴充全門市,再多的代價我都甘願承受,
最後以極不合理的價格取得承租權。
2年後,我的事業蒸蒸日上,聽說附近的重慶南路一段55號有店面出租,我立即找房東談,當時我是唯一在重慶南路上擁有店面的臺灣人,這次房東反而不敢低看我,立即簽約成租。
我邀約五洲出版社丁乃庶老闆、香港世界出版社業務下來的好友王炳榮先生,3人在這間新租的店面合夥開設「恆生圖書公司」,說是合夥,其實全部由我負責,這是為了報答他們曾經在困苦的年代,給我的友誼與協助,大家能共襄盛舉一起共事,我感到十分欣慰。
另外,我再聘請好友王興高當恆生圖書的經理,我鼓勵他善待職務、發揮強項,這位遊閒好友不辜負我們的期待,不但工作負責,個性也改變,最後結婚有了美滿的家庭。
大概是「天公疼憨人」吧,輪到我時來運轉。「正文書局」擴充全店面經營3年後,生意蒸蒸日上;正文的教科書出版,由於撰寫作者都是老師中的一時之選,品質獲得很多職校的認可,所以多年的深植耕耘也有了值得驕傲的回饋。
時報出版-書街舊事:從府前街、本町通到重慶南路
日本時代的榮町街景,今衡陽路、重慶南路口往西門方向,此路口即以前急公好義坊位置。(圖片取自時報出版《書街舊事:從府前街、本町通到重慶南路》/莊永明藏品)

1985年,有一天,辦公室走進3個意外訪客,他們是重慶南路一段105號「復興園」餐廳的老闆阿唐與廚師。「復興園」是臺北市上海菜的巨擘,不僅官員或商賈出入應酬,是喜慶辦桌的場地,更是當年掌控首都經濟命脈的上海幫,因此上海口味也等同最高尚的飲宴之樂。
該餐廳一共有4樓,天天滿座,我經常到他們店裡吃飯,但絕對沒想到,阿唐竟然忙裡偷閒來找我,為了何事?我趕緊接待他們坐下。「無事不登三寶殿,我就直言了。」阿唐接著說,「你是不是有提過,如果這附近有樓要出售,就找你!沒錯吧?」
我18歲就認識阿唐了,當時他在火車站對面的違建與同袍合夥開「復興園」,如今的「復興園」已然成了上海菜的翹楚,他要來當仲介?我心頭一驚,這訊息是霹靂彈,我只怕是在夢中。
「是啊,是啊,沒有錯,我有特別拜託您。」1、2年前我隨口說說,幾乎忘記了,重慶南路這一帶是大山頭,各個臥虎藏龍,根本不可能會有店家出讓。
「我的餐廳要熄燈了,這樓就賣給你,如何?」阿唐像在說別人家的事,漫不經心,聽起來像是開玩笑,旁邊2位廚師默不出聲,睜大眼睛,在等我的回答。
阿唐的話是真是假?我沒來得及判斷,但馬上接著問:「房價多少?」
阿唐用手比了個數字,我一看就懂,接著問:「有銀行貸款嗎?」
「有200萬貸款。」他回答。
「阿唐您先坐著,等我一下子。」我走到辦公桌前,開了一張200萬的支票,回頭遞給阿唐。「這算是我的訂金,順便請您馬上去還清貸款。」
「你不還價?」阿唐被我的爽快嚇到了。
「憑你一句話就好。」我說。
阿唐聽了欣然收下支票,意味著這項交易完成。久旱甘霖、夢想成真,我簡直要跳起來歡呼。「復興園」比較靠近衡陽路,正巧與對街雙號的「大中國」成斜角,是天意嗎?天助我也!好不真實的此刻,我捏捏拇指虎口,抓抓頸脖、搥搥大腿,讓疼痛對我說這不是夢境。我看看手錶,阿唐進門到現在還
不到半小時呢!
「你也不問問題嗎?」阿唐口吃的說。
「好啊,我問,你們要退休了?」
「我們股東都有了年紀,大家有志一同,要去美國養老囉,移民通知下來了。」
「復興園」的老闆與廚師都是隨軍隊撤退到臺灣的阿兵哥,憑著過去軍中伙房經驗,大家集資,從火車站旁的違建小店做起,十幾年下來,小攤搬進店面,違建搬到大街,從租屋到買樓,大夥兒成了股東,各司其職,心卻同一條,就是賺飽了錢一定要去美國。
美國是當時外省人共同的移民標的,尤其是有經濟條件的外省人,他們害怕對岸共匪來攻,對臺灣毫無信心,認為只有美國才是長居久安之地。
「那真是恭喜了。」我說,心裡也在恭喜自己。這一刻我等太久了,多年來為了門市續約,受盡房東的壓榨,此時百感交集、喜出望外,但又不敢喜形於色,這樁鉅額的大買賣,卻是一句話就搞定,可以說是絕無僅有的交易方式。
重慶南路一帶的房地產,要換手的機會微乎其微,我何其榮幸,既租了門市,現在又整棟樓到手。儘管「復興園」最後把廚具、餐具、桌椅等額外又外加300萬,事實上早超過了行情,我也沒有任何抱怨,面對這筆天文巨款,我不但毫無畏懼,且充滿自信的陶醉在天從人願的喜悅中。
歡喜了幾天後,我到平常往來的彰化銀行城內分行找襄理詢問貸款事宜,意外的,彰銀二話不說,立刻批准全額數千萬元的貸款,我心心念念、夢寐以求的理想竟然實現,從買屋到付款,就像一頁傳奇。我沒有為它傷腦筋,這間大樓彷彿註定就是我的。貸款10年後,我已有能力還清貸款,但為感謝銀行的摯誠,至今已近50年了,我還在支付利息,利息早就超過貸款好幾倍,很多人笑我笨,但這是我投桃報李的方式。
我將「復興園」重新裝潢整修,改為「正元圖書公司」,也把「正文書局」遷過去合併,經過1年的整修,「正元圖書公司」就在1986年某個夏日的上午舉行了
開幕酒會。當天花籃擺滿了騎樓,與會貴賓紛紛到現場來慶賀,我過去的東家薛董事長也沒缺席,他的光臨意義非凡,當年被喊「小渣洛」的我,如今頂天立地在他面前,不只是我的驕傲,於他,更是有面子。
然而我明白,自光復後,這條書街一直為上海幫所把持,我打破了這個鐵律,在書街占有3間門市,依序是重慶南路一段59號的「正文書局」、一段55號的「恆生圖書」、一段105號的「正元書局」。在1980年代,這是何等的天方夜譚。
師徒一場,薛董致詞嘉許了我一番,其實,近幾年,他們家族先後都已移民到美國,傳言他已無心經營「大中國」。但像其他的上海業主一樣,即令門市熄了燈,也不會將不動產易主,如果非要出售,也得由同鄉來承接。
大家都在探聽,為何「復興園」要出讓給一個臺灣仔,我出價特高?我何德何能?阿唐說:「我看你長大的,你為人正直,有情有義,我寧可交你這個朋友。」這就是我們買賣成交的關鍵,絲毫沒有祕密。
我意氣風發的穿梭在貴賓間,這些貴賓除了作者、同業、友人外,都是我上下游的廠商負責人,大家的稱讚與祝賀不絕於耳,這時,我卻想聽阿嬤常說的:「天公疼憨人。」有人形容我:「黃開禮是打破陳規第一人,他寫下了
時代的歷史,可敬可賀。」也有人說:「開禮,他是重慶南路的一匹孤狼。從不結黨結派,孤軍卻能殺出血路,這成就了不起啊。」
孤狼,在動物界通常指單獨生存而非群體生存的狼。確實,我是個獨立行事的人,或許從小沒有可依賴的環境使然吧。朋友都認為我孤傲不群,是十足的工作狂,有的欣賞我認真、負責的性格;有的則鄙夷我的獨斷獨行。總之,做生意是做人的延伸,雖然我出身卑微,但是憑著意志與熱情,成就了我的人生。
我回想拆裝門板的重負、搬運書的腕力、草繩綑綁打包書的死勁、以及查補書和收帳時的出差苦行、拜訪學校的漫漫枯候……過去種種,如走馬燈般掠過眼前,每個鏡頭都甜蜜甘美,這些曾是生命的苦難,如今都成了值得驕傲的印記。
我接受賓客們的祝賀,聆聽有如加冕的美言溢詞,這些場面話有些人聽來必然格外刺耳,但唯有臺灣同業能咀嚼其滋味與意涵,是的,我在上海人底下搏鬥了20年,即使出來創業的這10年,仍然處處受到無形的宰制,如今能躋身於浪頭上,是時代更迭中,掌握先機與創造新頁的關鍵。
我站在正元書局放眼南望,重慶南路與衡陽街交口的東方大樓,就是日治時代臺灣最大的書店「新高堂」(一段121號)所在的位置,戰後改為「東方出版社」,配合政府推行國語政策,出版兒童讀物與字典。此時,原本3層樓仿巴洛克式磚造樓房,已改建成現代化的桶狀高樓(東方出版社後來搬遷到承德路)。
1950年代,整條書街中,重量級的書店除了東方出版社外,還有正中書局(國民黨)、臺灣書店(教育廳),他們都有官方背景,後者更配合政令出版國文、公民、地理、歷史4種共同科目的教科書。
其他如世界書局、商務印書館與中華書局,為當時的三大標竿,他們擁有大陸出版品的版樣,直接上機印刷即可,來源不缺,其他出版社沒有這樣的資源,都得從零開發、耕耘。
在重慶南路數十年,我清楚記得書街上所有書店的所在位置:1950到80年代,重慶南路一段從郵局往總統府方向,單號的書店有:永大書店、商務印書館(開封街口)、力行書店、恆生圖書、正文書局、宏業書局、三民書局、世界書局(過了襄陽路)、正元圖書、天龍圖書,過了衡陽路口,有東方出版社、露茜書局(英文書)、新陸書局、中央圖書公司(英文書)、淡江書局(英文書)。
對向雙號的書店,為首的是18號的臺灣書店(前身是日治時代「總督府臺灣書籍株式會社」),隔壁是第一書店,過了開封街後有大方書局,過了武昌街有啟明書局、遠東書局、大中國圖書公司(66號)、聯合書局、文源書局、文化圖書公司、中華書局,過了衡陽路,有正中書局。
後期陸續進駐的有集文書局、黎明文化(國防部政戰)、專賣參考書的建宏書局,以及位在重慶南路與衡陽路三角窗的金石堂(重南店於1985年開幕)。
除了重慶南路一段,書街還涵括了衡陽路(從西門往新公園方向)上的拔提書局、上海書報社、三民書局(起始店)、臺北書局、經緯書局等。
以上30多家書店老闆,清一色是隨政府撤退來臺的上海人,由於適逢戰時,他們的學歷都不高,但臺灣從1950到80年代的文化、教育事業,卻由這群人主宰、掌控,比起來,我的高中文憑還算是高的呢。難得大中國的薛董是大學畢業,但他只當門神,並不管事,由他的弟弟一手統籌。
正元圖書公司的開張,是我事業的巔峰期,當時一家門市僱用8名店員,外加行政、會計等,員工共有15人,但以出版為主力經營的書局,編輯部卻只有我1人,說來沒人會相信。早期在和平東路時代,我曾用過編輯,但都沒法跟我的速度同步。
進駐重慶南路後,由於我將主力放在高工高職的教科書,一般文科編輯根本使不上力,我雖非專業,但是我肯學,從邀稿、看稿、校對,每一樣都參與,只有全心的親力親為,我才懂得如何與老師討論內容的編寫,我也才知道正確與錯誤的分野。教科書提供學生成長的養分,儲備未來貢獻社會的力量,
如果誤人子弟,那是大罪孽,所以,與其要苦盯著編輯,還不如一人承擔的好。
正元圖書的4樓有40坪,後半做為員工辦公室,前半是我個人的地盤,面對花木扶疏的陽臺,這裡是我歷來最豪華、寬敞的辦公室。白天在這裡接待作者、客戶,晚上就成了編輯部。有一次,友人范馨發來訪,要約我去吃消夜,看到地上一字排開了21本付印前的書稿,他不敢開口了,因為我得熬夜看完最後的校樣,明天就要送印,不能耽誤。
范馨發知道我做事不馬虎的分寸,不敢打擾,自個兒走了。我經常利用下班時間,分秒必爭的埋頭苦幹,為了工作,我可以犧牲個人享受,當然,也不是請不起助手,可是要求嚴明的我,不容許員工對工作輕視、疏忽、或一再犯錯。
很多人無法理解我的這種潔癖,曾經,有員工對我強辯,回嗆說:「編輯工作不就是發稿、校對、印製的例行步驟嗎?」如果有錯誤,讀者也不容易發現,即使注意到了也沒關係,大不了印一張勘誤表夾進去就沒事了。
於是我立志自己來。編輯對於書籍來說是一種理所當然的工作,讀者看不到它所發揮的功能與價值,這也意味著沒有絲毫折扣,得做到百分百的程度,雖然我自己未必能達到這個標準,但若不能認同追求更好信念的人,也就無法與我共事。
我像個接生婆、助產士,每一本書都在我手中誕生。就出版這一塊,我「以一當百」,發揮極致之力,也修鍊了好功夫。20年下來,正文書局、正元圖書平均每3天要出版1本書,編輯事務就憑我一己之力完成,同業知道了都嘲笑我:「剛愎自用,不可理喻。」他們不能了解為何閒閒老闆不當,偏要日夜操勞,比員工還吃苦。
這是我的阿Q精神吧,單打獨鬥的孤狼性格造就了運命,我無法與強調分工與團隊組織的現代經營接軌,也無暇將資金做轉投資,朋友們曾為我錯失擴張事業良機而唏噓,但我想,曾經一無所有的我,現在已經過於豐饒了,承蒙老天眷顧,我應該感恩與知足。

〈摘文選自〉
時報出版-書街舊事:從府前街、本町通到重慶南路
《書街舊事:從府前街、本町通到重慶南路》

#購書快易門

#悅讀電子書

最多瀏覽

胃氣很重要,一起來喝粥養生吧

為什麼要讀書?引導孩子找到讀書的理由

一樓分到的比樓上還少?你不得不知的都更真相