袒露的心--去年白雪



母親故去後,開始了你綿長的悼亡過程。

時報出版-袒露的心

時間帶來某種清明。
你漸漸看清楚,心中悼亡一般地哀悼著,是在哀悼那已經沒辦法改變的過去。關係停止在親人死亡的時刻,再也沒辦法改善了啊。任憑你怎麼努力,它毫無進展,那是孤兒被遺棄在人世間的感覺。
仍然想要改善,多麼想要改善它,傷心的正是,那關係已經不存在了。
「去年白雪,如今安在。」原是法蘭索瓦.維榮的詩。
你由一本小說讀到,當時你心頭咚地一沉,譯文中幾個字傳遞了無盡的憂傷。
為什麼你總痴想著去年白雪、痴想著往日光景?你放不下,你不放過自己,正如你在父母身後依依想著每一件該做而未做的事。
你這麼傷感,對過去滿懷悵惘,另一個原因,是不是你自己也老了?
佩蒂.史密斯在《時光列車》書上說:「如今我已經比我愛的人老了,也比我已經死去的朋友們都要老。
」如今,你與父母過世的年齡雖有相當大的距離,那是同樣一條路,沿父母的軌跡,你正邁向老境。
你想著自己,頗為好奇的是,接下去,窘狀將怎麼發生?眼睛出現病變?
血管沉積了大小硬塊?腦袋裡發現的白點將快速擴張?
今後的年月,從「身光微暗」到「身虛眼瞬」,像是佛家語的「天人五衰」,變化是一個一個陸續來?或者,你將一瞬間猝倒,護甲碎在地下,像是動畫電影的特技效果?
當終局到來,若沒有寫成這本書,你是不是覺得有事未了?如同沈從文說的:「有些過去的事情永遠咬著我的心。」沈從文接著說:「我講出來,你們卻以為是個故事……」如果你自己不寫,日後某一天,聽到的人以為是編出來的故事?甚至以為它適合八點檔連續劇?
於是你必須寫。
寫出來,碎片放在一起,你一天比一天看得清楚,一步步怎麼走到今天。
你記起童年時用手指摳刻牆壁,細細的指甲摳痕,凹處藏著祕密。
莫非那時候你已經預知,指尖一鋤一鋤,掘開那條路徑,才能夠找到屬於自己的啟示。一鋤一鋤往前掘,你逐漸明白身上的業力。
包括為什麼選擇寫作,更包括解謎這件事,為什麼是你小說裡恆常的主題。
簡單說,如果不是你的出身,對畸零的人,你不會生出深刻理解的心願;對於晦澀的心理狀態,你不會充滿剖析的興趣。
換句話,如果不是你謎樣的身世,你根本不會寫作。
你寫,因為你必須寫!通過這唯一的方法,你有機會用文字回溯從前,一遍遍來回檢視曾經發生的事,而許多時候,你想自己是不是錯怪了母親、是不是扭曲了她的意思?離父母故去的時間愈久,你愈覺得需要重行校準……本身的記憶圖像。你逐漸瞭悟到,自己的記憶其實並不可靠,與其說記得的是全視角的整幅圖畫,不如說,它反映你本身的視野缺損。承認吧,你對人性所知有限、對事情的判斷一再出現誤差,正好像你在〈人工智慧紀事〉小說裡引用的一句詩:

一切單純的繁複駁雜
人類血氣裡的激憤與汙穢

憤怒的委屈的無奈的萬不得已的……不只你、不只你父母,每個人都曾經有意無意犯下許多錯,包括合理化並不純粹的動機,包括為造成的傷害尋找藉
口。許多時候,人們追憶過去,卻略過自己犯下的錯……
其中一件小事,你想起來就一陣心酸。
那是雙親皆已去世後,你走進他們的公寓,信箱堆滿信。是的,人死了仍然繼續收到信,其中包括訃聞,他們信箱內的訃聞,常是粉紅色的。
父母同輩的朋友,到這年紀,都是紅豔豔的「喜喪」。除了訃聞,每個月例行有一堆廣告與幾封勸募信函,剪開信封,讀其中的內容,你才知曉,父母按月或按季,匯款給各宗教單位。
你回想,依稀有印象,就是你,有段時間你一廂情願 (因為他們步入暮年?), 你覺得父母應該皈依某種宗教信仰 (以此輕減你自己日後的負擔?),你帶他們走訪宗教組織,以為他們跟佛教或道教接近些,特地去參觀市內幾家精舍與近郊的寺廟。
其實只是進去看看,感受一下機構的氣氛,有時住持出來接待,當場禮貌地留下通訊地址。
然後你就忘了,不知道父母按時收到募款通知。
抬頭寫他們的名字,稱他們「大德」等等。你父親是實心眼的人,想來是認為被稱作「大德」,登記在人家簿子裡,就有了捐獻的義務。
2個老人從此守分地,一個月又一個月,按時去郵局匯款。
你翻找出紀錄,一年一年匯了許多年。
父母心裡,大概認為當初是你的引介,不匯錢很失禮;按期匯過去,父母覺得是在幫你做人情。
一切因為你,而你轉瞬就忘了。你想著這只是一個例子,另一個例子是你在公共事務上的立場,向來跟父母的親友圈有所不同,而你從來不曾細想,因為你這異端女兒,替父母招來多少難堪?
「人性的曲木上,豈有絕對真理呢?」
承認吧,從一開始,你就是塊彎曲不成材的木頭。問題是,你要不要接受,本身的殘缺與偏執?
總有那麼一瞬間,腦袋裡靈光乍現,你瞭解身上的因緣,好像那張「因陀羅網」。
「因陀羅網」,屬於《華嚴經》裡的意象。「其網之線,珠玉交絡,以譬物之交絡涉入重重無盡者。」其中愛與憎互相織疊,作用 (以及反作用)重重無盡,如同你與父母間的細針密線。
這張「因陀羅網」中,挫折你的,恰恰是成就你的,有一天,又成為慰藉
你的。
簡單說,沒有汙泥,就沒有蓮花。這值得細細推敲的道理,今日比起昨日,你多明白一點點。
你一步步往前走,也一步步更看得清楚。彷彿持著蠟燭往前摸索,你在光影下看到自己,怎麼樣一步步走過從前,成為今日的這個人。
「以火來照所見稀」,光影下,你究竟見到什麼?又明白了什麼?
父母雙雙逝去後,夢中你屢屢回到童年。
對你,饒有意義的是,每一場父母出現的夢,夢境都是歡喜的。夢醒時,你帶著笑意睜開眼睛。
每日睡前,你期待夜晚有夢。父母頻繁地入夢,感覺上是他們從未遠離。
一個又一個夢,你偎在老人家身旁,有時候睡醒了,手上還留著父親手心的溫熱。
夢對你而言,不只是睡眠的守護神,並代表滋潤的力量。你感覺父母在另一個世界望著你、護佑著你,不用說,他們早已原諒了你。
餘下的問題是:你,願不願意原諒你自己?
回到這本書開頭。那一天,在溫泉池邊,你以為生命即將結束,結局近在眼前,你向父母道歉,乞求他們的寬宥。
向父母道歉的瞬間,生命的雜質落盡了,湧上來的皆是體悟。接下去,你恢復了神智。日子繼續進行,或是留給你多一點時間,讓你藉著書寫……成為更有反省力的一個人。
寫著寫著,念轉、業轉,你時而若有所悟,時而有片刻的圓滿:就算是幻象也好,掛著圓月亮的夢裡,童年乘涼的院子麼?那一瞬間,你把小小的自己抱回來,抱在自己膝頭上。

〈摘文選自〉
時報出版-袒露的心
《袒露的心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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